“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,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……”八岁的我坐在床上,费力地咽下苦涩的药,缓缓地念着书上的内容。
那是一个夏天,孩童总是会因为在烈日下狂奔之后的贪凉而卧病在床,我也不例外。生龙活虎的孩子突然动弹不得总归是苦闷的,厌烦了手中一成不变的玩偶之后,我开始期盼父母的归来。
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带回一些糖果或者其他我爱吃的零食,而是一本书,一本有着明黄色封面,厚重无比的书,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——《人龙帝范:李世民传》,吃力捧起这本书的我还没有意识到,是怎样一幅画卷正在对我展开。
如果说我八岁以前的岁月是孤独而向往太阳的,当我翻开书页之后,我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初生朝阳。就像皑皑冬日的斑斑新雪,茫茫大漠的葱郁新绿,为那个好动而没有朋友的孩子点缀出勃勃生机。
幼小的孩子忽然立足于尘雾四起的世界,仰望着面前那扇高耸入云,直指青天的大门。那门龙蟠虎踞,磅礴恢弘,尽显岁月峥嵘,门上依稀刻着两个大字——历史。比起这座大门,孩子就像一粒浮尘,一阵风好像就能将她吹倒。可她不怕,在见到水中月亮都会去捞一捞的年纪,面对这样一扇门,也会试着去推一把。当她的手触碰到那扇门的一瞬,门就缓缓打开了,就像是历经千载岁月只为等着她一般,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拦。
很多年后,我都没有忘记见到那门后的一瞬间,面前那如诗如画的风景,波澜壮阔的洪流,旌旗蔽空的沙场在我眼前闪烁。那时的我带着迷茫和不解,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,突然撞到了一个人,那人蹲下身子问我有没有事,我问他为什么跑得这样快,他说他要去和兄弟们建功立业,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,那少年意气风发地朝我笑笑:“李世民!”
言罢,便跑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踪影。我继续向前走着,路上遇到了许多人,见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风景,这些人有的栉风沐雨,不顾命运阻拦,战死沙场;有的天潢贵胄,挥手便修了一条直往江南的河;有的韬光逐薮,一朝勃发便缔造了百年盛世。那些风景也是光怪陆离得紧,有时候海晏河清,四海承平,百姓安生和乐;有时候嘶吼震天,刀光剑影不绝,饿殍遍野,宛若人间地狱。
我在这如恒沙般不停流逝的世界中找寻那个锦衣少年,很想拍着他的肩膀问问他有没有成功,可惜我没有找到。我只找到了那个已经迟暮的老人,他站在琼楼金阙中,身穿华丽无比的袍子,颤抖着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,有些疲惫地看着我。我盯着他看了许久,只能依稀在他的眉眼间找到那个少年的影子,我好像明白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。
“你……”我欲言又止。
老人愣了愣,眼里流露出一丝追忆和感伤,最后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,笑着看着我,答道:“都死了,只有我了。”
言罢,老人缓缓向我走来,就和很久之前一样,他费力地蹲下身子,平视着我。离得近了,我才看清他脸上的斑驳的皱纹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厌倦。
“但是我成功了。”
我莫名觉得他是难过的,我很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,可是他牵着我的手,站在了角楼上。他指着灯火辉煌,闾阎扑地的长安,问道:“你看,我是不是成功了?”
我很想用力地点头,但是想着带着斑驳血迹的玄武门,灯火暗淡的凌烟阁,我不知道他需不需要这样的肯定。
他看出了我的犹豫,无奈地笑了笑,转身缓缓走下了角楼。
“我还是没有躲过啊……”
这一次,我没有跟着他,我望着他蹒跚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向他道别。
我合上书,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那位千古一帝说的话,以历史为镜子,我到底能知道什么呢?我提出了这个疑问,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,我需要一生来解答。
八岁的我,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遇到了第一位朋友,我见证了他从英姿勃发到垂垂老矣,从籍籍无名到功盖千秋。我在有些粗糙的书页上,陪他走完了一生,送走他的那一刻,我突然觉得,我还需要去遇见更多的人,才能明白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。
在那之后,我看了很多书,反复地推开那座大门,陪很多人从青春年少,行至生命的尽头。在那扇门后,我穿越了千载岁月,历尽了万载春秋,见惯了人间苦难,阅遍了时代奔流。让一个小小的孩子胸中藏有丘壑,眼里存有山河。
父母告诉我,一千年很长,但是当我以历史为镜时,每一天,都是一千年。
◎ 唐雨田(作者系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学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