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三月中旬这几天,冷得出奇。尤其是夜晚,寒气穿过帘栊,一直在斗室里弥漫,伴随淅淅沥沥的雨滴声,令人颇有罗衾不耐五更寒的意味。
前夜,许是因睡前探访了故友、重温了席慕蓉《桐花》的缘故,我在梦中与桐花相遇了。
那是在我的故乡,金凤山下,无论草木葱郁的深山老林,还是纵横交错的田间地角,炊烟袅袅的房前屋后,星罗密布的水沟渠边,以及蜿蜒曲折的道路两旁,全是一树树盛开的桐花,自在散漫地释放美丽与芬芳。走近细看,油桐树上有少许嫩绿细叶的枝头,白里透红的花苞散开,五瓣为一朵,数朵为一簇,十几簇为一枝,千百枝为一树,密密匝匝地编织成花的华盖。远远望去,犹如点缀淡红纹脉的粉白轻纱,又似旭日斜晖浸染过的朝霞暮霭,一路铺盖过山野乡村,令整个山乡宛若梦幻般的童话世界。
陪伴桐花盛开的是心无旁骛辛勤劳作的农民,是嬉笑打闹蜂拥而过的学童,是满脸疲惫匆忙行走的生客。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开落,也没有人留意她们的绝艳,更没有人刻意地为她们停留驻足。这还不够,厮守桐花盛开的是凄风,是冷雨,是冷清孤寂的天地时空。尽管如此,她们依旧义无反顾地含笑带泪盛开、凋谢、飘落,最终与泥水、大地融为一体。可以说,她们开得热烈但并不热闹,甚至是很悲很壮烈。“零落成泥辗作尘,只有香如故”,除了梅花之外,历经“倒春寒”“桐花冻”的桐花大约也是配得上这一美誉的。
桐花还在静静地开,静静地落。她们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主人非常熟络,非常怜惜,也非常敬重。不是这里的人们不聪慧,他们都知道油桐树全身是宝,其叶、花、果、根皆可入药,用桐叶包裹蒸熟的苞谷馍馍特别香,枯叶可以做柴火、肥料,桐子能榨油照明、换钱买日用品,桐木可以盖房打家具,更是将其视为农村最重要的“摇钱树”,绝不允许滥砍滥伐;不是这里的人们不勤奋,他们披星戴月,脸朝黄土背朝天,除了种植水稻小麦玉米红苕等农作物,也在内心深处播种农民吃饱穿暖、发家致富的梦想,祈盼这片沃土可以告别贫穷;不是这里的人们不浪漫,他们不关心山外的世界是否依旧盛开着桐花,但他们也渴望桐花盛开的家乡山清水秀、地灵人杰,让下一代既跃得出龙门,也引得来凤凰。
桐花在山野铺上一层厚厚的洁白地毯,仿佛在迎接游子归来。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中,一个背着柴草背篼的瘦弱男孩,慢慢地走进了我的视线。男孩的负荷很沉重,汗水从他黝黑的脸颊淌下,一直掉到桐花堆积的泥泞路上。一棵高大的油桐树下,刚好有几块石头,可以歇歇脚。男孩放下背篼坐下,顾不得擦汗,掏出语文课本,随后是朗朗读书声,或拿出一本连环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。直到听见母亲唤他回家时,方才起身,拍拍满头满身的落花,匆匆消失在晨雾或暮色中。
桐花年年如期开放,这个男孩依旧在树下读书、看书,并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长大。有时,男孩也会在树下摊开纸笔,把家乡的桐花和槐花写进记忆深处。尽管肚子才勉强吃饱,他却省吃俭用买了第一本课外书——《白色山茶花》,第一次读到了席慕蓉的散文《桐花》,也第一次发现身边的桐花居然如此美丽,然后满怀痴迷的崇拜,又陆续购买了她的《爱的絮语》《写给幸福》等集子;尽管他也立志通过寒窗苦读跳出农门,还是不顾班主任的劝阻,参加了文学社,并担任了社长;尽管他还分不清油桐与梧桐的区别,把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“梧桐更兼细雨”都记在了油桐身上,甚至带着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幼稚,写了一篇《梧桐树下》,被一家小报发表后,他轻声地念给桐花听,让她成为他处女作的分享者。那时候,他正上高中。春暮夏初,校园四围有一树又一树紫色的泡桐花在烘托莘莘学子的高考之梦,而学校后面则是漫山的槐花、油桐花汇聚成的雪海,诱惑着一众文艺青年登攀“文学这条美丽而错误的山路”。
桐花还在故乡默默地开,默默地落。《梧桐树下》的原稿和报纸已不知所踪,文字也忘记了多半,只记得是一个女孩在思念南下参战的恋人,其意境大约与“落花人独立”暗合,算不得佳作。之后,男孩勉强闯过高考独木桥;后来,他极少来到桐花盛开的树下看书;再后来,他多年都未曾回到桐花盛开的故乡。而现在,他已是“尘满面,鬓如霜”的异乡人。
桐花还在寂寞地开,寂寞地落。风雨中,万千落花化为字字叮咛和声声呼唤:“归去来兮……”
清晨醒来,顾不得擦去眼角的泪痕,我拿起了电话,强作欢颜地说:“老爸,昨晚我梦见老家桐子花开。冻桐花了,您和老妈要注意身体。疫情过后,我一定回来看你们。”
“对头,是冻桐子花。老家已很难看到桐子树了,只有我们这些老年人还记得这个节气。我们还好,你们安心工作。你妈叫你也注意身体,空了就回来看看。”
放下电话,惆怅良久。老家再无“桐花万里丹山路”的景致,我也没有吟哦“雏凤清于老凤声”的勇气,但对于油桐花的花语“不为自己求享乐,但愿众生皆离苦”,还是蛮认同的,人生有这一句评价就值了。
归期杳杳,但愿故乡年年岁岁依旧有桐花盛开。
◎ 胡鑫(作者系渝西监狱监狱长)